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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平姓丁,是他爸爸、恒通丝绸成衣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丁文健的唯一继承人,学的是纺织机械和经营管理。丁家和蒋家是世交,丁氏企业下属六个厂中最大最重要的美新染织厂,现在就由继珍的父亲掌管着。两家小辈们也是好朋友。西平和继宗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……
她们走出公司大门,才知道天色已晚,马路上车水马龙,人群熙攘,好一片嘈杂的市声。一条大马路,每家公司每家店铺不是霓虹灯,就是串彩灯,高高低低、红红绿绿,把这条上海最繁华的大道打扮得花团锦簇一般。继珍邀白蕙跟她回家吃饭,白蕙说要回学院夜自习去,坐电车很方便的。于是继珍叫过一辆黄包车,就在她登车要走的时候,又大声把已经走了几步的白蕙叫住,说:“下礼拜,你不必来我家了。西平回来,我可得大忙一阵哩!什么时候上课,我会打电话给你。”
白蕙点点头,表示知道了。
“不上课我们工资也照付的,你放心好了。”继珍一面说一面催促车夫快走,没等白蕙开口,黄包车已经拉走了。
白蕙有些哭笑不得,甚至有一丝愤怒,但更多的是悲哀。她在这茫茫人海中,顿时感到异常的孤独、凄苦。那个兴奋、直率的继珍刚才那句话也许是无意的,但她毫不掩饰地摆出了主人的身分。自己真傻,白白浪费一个下午宝贵时光,陪着一个以主子自居的小姐跑遍各大商场购买漂亮衣裳,而这又不过是为了博得她那精神主子,对,应该叫精神主子的一笑而已,多么不值得,多么可笑。难道这一下午在摩肩继踵的人流中拥挤,被商场里那嗡嗡嚷嚷的声音和沉闷浑浊的空气搞得头昏脑涨,就是为了听这句话?工资,工资,因为你给我工资,你就可以这样对待我!哦,我的委屈,找谁去诉说!真想扑到妈妈怀里痛哭一场,妈妈,亲爱的妈妈,可是,怎么能呢?妈妈是那么可怜,为了妈妈,我必须忍受这一切,我能够做到……
不知不觉中早就走过了电车站,如今只好步行回校了,而且还没有吃晚饭,糟糕……
于是白蕙边走边留心道旁的商店,终于在快到学院的路上,买到一只面包。这就连明天的早餐都有了。
白蕙过了几夭清闲日子,她又成了一个没有额外负担的女大学生。
昨天下午,她收到继珍寄来的一封短信,内附一张请柬,说是本周六晚上,为丁西平学成回国在她家有一个聚会,都是年轻人,邀请白蕙参加。丁西平,又是丁西平,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?而且又是星期六,回家晚了,惹妈妈不放心。当然,这位刚从巴黎留学归来的贵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,何以让继珍小姐那样倾心,那样着迷,倒也不妨借此一观。好奇心人皆有之。但思之再三,白蕙基本上不打算去,好在还有两三夭,不忙着决定。
谁知今天傍晚蒋继宗竟找到学校来了。当白蕙领着这位风度翩翩的大学讲师走出女生宿舍楼向校园走去时,白蕙听到了身背后的窃窃私语和嘻嘻笑声,心里好不恼火。
可是,继宗找她确是有事的。白蕙多日未到蒋宅,他特意把这个月的工资送来。白蕙看钱数还是那么多,要退还一些,继宗马上阻止,“暂停上课是我妹妹的决定,你没有责任。你的工作完全值这些钱,不,还不止,远远不止。而且。”继宗的表情是那么诚恳,“白小姐,我们是好朋友,请千万不要把这看成是老板给雇员的工资。请你无论如何收下。”
看着继宗那热诚,甚至是带点乞求意味的神色,白蕙心软了。
然后继宗又说,今夭是特意到学院当面邀请白蕙参加明晚的家庭聚会。白蕙先是拒绝,可最终还是被继宗的耐心和诚意所感动,答应去了。但她说明,先得回家看看妈妈,晚饭后迟一点才去蒋宅,继宗也只得让步。
星期六晚七时半,白蕙来到蒋家。当她走近一楼客厅时,正听到里面发出“哗”一声哄笑,大概是刚刚有人讲了一件好笑的事。
她悄没声息地走进去,只见几个青年围着一个人在高声谈笑。继宗注意到她,赶紧走过来,她摆摆手,意思是让继宗别忙着介绍,以免打断别人的谈兴。
继宗理解她的意思,微笑着请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,果然没有声张。
白蕙现在可以从容打量一下客厅了。客厅中央的大圆桌上,放着各种水果和饮料。客厅里包括继宗兄妹在内,共有四男二女,都是年轻人。
一个身穿质地优良、极其挺括的纯白西装的青年背对着客厅的门,坐在圆桌旁的一张高背椅子上,正在讲话。其他的人散坐在沙发或椅子里,饶有兴致地听着。那青年的声音不高,却十分深沉,颇有磁性,讲话中偶尔夹一两个法语单词和简洁的手势。这是一个高傲的、充满了自信的青年。因为他背对着白蕙,白蕙无法看清他的脸,但白蕙立刻发现了继珍那灼热而钟情的目光。继珍今夭穿着那件新买的宝蓝色洋装,益发衬得皮肤白净、满脸朝气。白蕙不得不承认,那天买衣服时,继珍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。这件洋装太适合她了。作为女主人,她今天真是漂亮极了。可是此刻她完全没有炫耀自己的意思,她的目光牢牢地盯在那说话者的脸上,满腔的爱慕崇拜几乎控制不住地流溢出来。不用怀疑,那就是了西平,白蕙心里想。
一阵笑声夹杂着两个女孩的惊叹声,那个高傲的青年接着说:“旅馆看门人讲的鬼故事把他们吓坏了,都说要连夜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。我说,你们害怕,就先回巴黎,我可一定要参观了雨果的故居后再走……”
继宗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:“等等西平,下面你得详细说说雨果故居的情况,我们这儿有位雨果的崇拜者。”
哦,那么说没猜错,他果然是丁西平。
西平感兴趣地问:“谁?你说谁是雨果的崇拜者?”
继宗指着白蕙说:“给你们大家介绍一下,这位是白蕙小姐,圣旦女子文理学院的高材生,专攻法国文学与艺术的。”
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到白蕙身上。她只得站起身来,继宗引着她同客人们握手。
第一个就是丁西平。他的手轻轻与白蕙一握,锐利的眼光已在她脸上一掠而过。白蕙惊人的美,特别是眉宇间那股清新高贵的气质立刻震慑住了他。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猛烈地一抖,来不及细看,白蕙已经松了手,走向了那个叫陈慰芳的女孩子。
也就在短短一瞥之中,白蕙已抓住了丁西平相貌的基本特征。身材高大匀称,脊背绷直,高鼻梁,薄嘴唇,黑而深邃的眼睛。最与众不同的是那两道直插入鬓际的剑眉,和方方的嘴角,它使人感到严峻,甚至有点严厉。
谁也来不及思索,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,两束眼光的交会,真正如电光石火一般稍纵即逝。可是,这又是刻骨铭心的,甚至是致命的一瞥。此后无数的感情波澜,都源自这最初的令人惊心动魄的目光交流,犹如奔腾浩渺的江水,都源自山间那琤琮浅细的潺潺小溪。
朋友们都知道丁西平对女孩子的美是极其挑剔的,他自己也并不否认。当有人问到他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时,他依然用惯常的冷峻而戏谑的口气说:“我受不了中国女孩圆大而扁的鼻子。你向周围看看,十个中倒有八个半长着这种鼻子,而剩下的那一个半呢,要不是科眼就是大嘴。”尖刻而无情的口吻惹得他的一班朋友又是笑又是骂,他却一本正经,毫不动容。
于是又有人开玩笑:“你这些年在国外,何不找一个西洋美女?”
丁西平眉头皱得紧紧的,一脸痛苦不堪的表情说:“受不了那刺鼻的狐臭,尤其是当它和廉价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的时候!”
就这样,丁西平高傲、挑剔、目中无人的名声传出去了,使得不少很想和他接近的姑娘胆怯起来,仿佛他是一堵冰冷的石墙。
可是,就在刚才那一掠而过的对视中,这堵冰墙竟开始融化了,坍塌了。别人并不知道,但西平自己却已感觉到,他的心不禁战栗起来。他的理智命令他坐下,扭过头去。可是他的身子却不听指挥,双眼紧盯着白蕙的侧影,一个希腊雕像中才能见到的轮廓优美的鼻子,长而弯曲的睫毛半遮着那对迷人的眼睛,淡紫色薄呢旗袍衬托下的姣好身材,简直是一幅美丽的画!丁西平竟不自觉地推开椅子,想向她走去。
继宗引着白蕙同在座各位握手寒喧,没有注意到了西平的样子。但丁西平的神态一丝一毫也没有逃过另一个人的注视。正当他将要跨出一步时,继珍碰了碰他的手臂,挺大声地说:“白小姐是我们家请的家庭教师。”
丁西平顿时收回了眼光,慢慢地“哦”了一声。
继珍推了他一下,说:“西平,你坐呀!”
丁西平重又坐在椅子上。
继珍从桌上端起一盘杨梅。杨梅果堆得高高的,上面插着许多牙签。她合情脉脉地先让西平。丁西平抬眼朝她笑笑,从她手里接过一个。然后,继珍又端着盘子走向别人。这时,白蕙已跟所有的人打过招呼,由继宗引着坐到了一张长沙发上。从她的位置,正好看到继珍第二次、第三次给西平拿杨梅。
继宗又提起了刚才的话头,说:“西平,你接着讲参观雨果故居的情况吧,我们都想听听呢!”
但丁西平好象已没有兴致再象刚才那样侃侃而谈了。他把两手一摊,说:“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讲的,不过尔尔。”说完就坐在椅子上沉默着。没有了主讲人,其他人也就三三两两小声交谈起来,继宗兄妹则忙着拿这拿那招待大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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