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车过灞桥,鲍子都便朝向长安的方面,痛楚有声地赋诗一首,以寄哀情:不堪江山万里图,日落西山暮。长安今起又飘雪,故国缟素莹莹映残月。长乐未央矗千年,城头大纛换。囚车独吟对囚衣,前途漫漫杳杳无归期……京城的春日若白驹过隙,这寒冬的残雪尚未褪尽,已能嗅到夏日铄石流金之气息了。
椒风殿内自打有了龙种之幸,风头便一直盖过了椒房。前日刚刚御赐下发了绫罗百匹,昨个儿又于省庐划拨来宫婢百名,便是今日也不闲着,又差黄门加赏十二枚金饼小龙。这轮番的恩施,并未给董昭仪带来些许的惊喜,随之宠渥日重,心头却逐日垒筑起一道带甲的阴晦之城来。
这一连数月皆自闭宫中,独坐愁城,可吓坏了身旁的侍吏杏姑及那帮司闱的嬷嬷们。趁着天气向好,微风不燥,杏姑几人便软磨硬泡了好一阵子,总算把昭仪从后寝宫室引到了掖庭花园之中。
今日昭仪只穿了身素单罨画的对襟襦裙,因身怀六甲八月有余,这下腹便似羯鼓催花般圆滚滚的,与上头那燕妒莺惭的粉嫩小脸搭配一处,略略有了一丝方枘圆凿之感觉。
昭仪也自知有碍观瞻,便用小拳捶打着杏姑的平胸,娇嗤道:“丑死了,可否将丝绦束紧一些。”说罢便挣出两只手来,正欲于绦带处勾出活结,便被杏姑上前一把攥紧,遂连哄带骗道:“如是勒得过紧,婴儿如何喘气?娘娘初为人母,尚不知人母之贵呢!这母吸亦吸,母呼亦呼,一月暗居,三年乳哺。若是椒房也有这弄璋之喜,哪里轮得我椒风之贵呢!”
“烂舌奴,不提那中宫能会噎死?”昭仪见杏姑又口无遮拦,脸色便忽地变得铁青,遂两眼一翻道:“你这嘴巴再缝不住,我便用月例衬子给你塞住。还未长教训,上次若非陛下袒护,大长秋早捕你扔去上林虎园了。”几宫人听罢忙掩嘴一笑,哪知杏姑只眼角一撇,讪笑道:“月例衬子?亏娘娘也说得出口!想来也是,若我等女流皆将这衬子敷做面罩,说不定整个京城都流行起来呢!”
“咳咳,快嘬住吧,你看你说这是什么话呀!”一旁的嬷嬷差一点笑岔。几人正嬉笑怒骂间,忽见一驷马华盖的轺车,于对岸自北向南缓缓掠过。从车后从妇及宫人们的装扮来看,当是敬武公主府的车驾。
待车驾掩没于中宫阙门,杏姑便朝对方轻啐了一口,悻悻道:“这敬武镇日往椒房殿跑,天天摇唇弄舌的,擅生是非,不是甚省油的灯。昔日离间东、桂二宫,莫非又要鼓捣出什么幺蛾子来么?”
昭仪见前面这片紫槐树林疏影暗香,蓊郁蔽日,便寻了块磐石缓缓坐下。遂松了松腰间的丝绦,颦眉添愁道:“听闻敬武自小便是克夫的命。适婚时便嫁与张汤玄孙张临为妻,可怜福平侯福薄命浅,刚育一子张放便驾鹤西去;又嫁与武帝名将赵充国之孙临平侯赵钦,也无子而终;后又经成皇帝作媒,嫁给了第三任丈夫高阳侯薛宣,焉知丞相薛宣受定陵侯淳于长涉案连坐,被罢官归第。敬武公主不愿跟随,便一直居留公主府中。”
“奴家可听说,这公主玩得花,与继子薛况也有一腿?”杏姑话赶话说到这里,便自知嘴贱,疾伸出手掌轻轻掴打了自己两把耳光,遂下唇一撇,眼睑生生翻了上去。
“真不害臊。你一区区黄毛丫头,怎会对那床闱之事尤感上心?”昭仪斥罢仍有不甘,便随手拾起一枝带泥的槐角丢了过去。杏姑见状遂跳将起来,见槐角落于池塘之中,便手舞足蹈地嗔笑道:“打不着,打不着。”有女师嬷嬷便上得昭仪跟前,附耳笑道:“这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杏姑是愈发留不得了。伏惟娘娘行个恩典,便将这侍吏赐那薛况做个填房,这一来可洞悉公主府事,二来又可结秦晋之好,何乐不为呢?”
昭仪一听便“噗哧”笑道:“你道那薛况为泛泛之辈?昔日薛宣与其弟薛修因后母守孝之事发生争执,兄弟反目。朝堂之上,有博士申咸给事中毁谤薛宣不供养后母,不服丧,不应高居列侯之位。时任右曹侍郎的薛况,闻听申咸诋毁父翁便暗中生恨,遂唆使门客杨明,命其毁坏申咸容貌,让他做不得朝官。杨明便于宫外拦下申咸,不但削掉了他的鼻子,还砍了八刀。这下倒好,薛况被流放敦煌戍边,薛宣则被夺爵免为庶人。”
杏姑托腮静思了一阵儿,闻听薛况戍边敦煌,便抓耳挠腮道:“既然薛况不居京中,又为何传出与继母私通?”
“你这丫头,三句离不得玄素术事。”昭仪“格格”笑了两声,又点了点杏姑鼻尖儿,小声道:“这薛宣前年死于故地,敬武公主便告于天家,将夫君尸身运回陪葬延陵。后薛况奔丧也私自回京,去春逢日食之凶大赦天下,便名正言顺留驻于公主府中。今日你若诚做少妻,本宫改日便知会一声,三人同檐,看他如何与公主私通。”
杏姑翻眼瞟了瞟娘娘,又若有所思地拨弄起鬓角慵懒的秀发,末了拈花一笑道:“托娘娘的福,耳濡目染惯了,自然也习得一二。杏儿不才,莫说是攀上皇亲,便是下嫁一门户将,奴婢也甘之若饴呢!倒是可惜那户将甄郎,自打迁去公主府,便有了羊入虎口的不祥。”昭仪闻听此言,便料其意有所指。这不提便罢,一提心中倒似那溃堤的汹涌的浪潮,一发而不可收拾……
此刻耳畔只听得掖庭丞嬷嬷咬牙切齿地叫嚷:“堂堂椒风六百石内官,怎生脸比城墙都厚,竟会道出如此聒不知耻的话来。悉知娘娘贤淑廉善,若搁至别宫,早将尔去眼、煇耳、断了手足了。”
提起户将,便忆起那些寒夜涴檀痕,白昼酒浇愁的日日夜夜,以及于董府的那次粉蓼色的初识。彼时的伊人,头戴樊哙冠,身穿重黄沙毂的禅衣,英姿勃发地肃揖一礼道:“都尉骑下郎官甄寻,诚祈娘娘万福千秋。”移目过去,竟见其人眉如翠羽,肤若白雪,齿似合贝,唇象薄月,好一个我见犹怜的天赐童子。
昭仪不由心中隐隐一痛,羞赧之极便曳袖以挡。自那一日起,昭仪便整宿整夜地失眠,瘁累无极又相思无期,于是在一个秋实透熟的向晚,兀自寻到兄长董贤,毫无厘头地将那甄寻要将过去,做了椒风宫门的郎中户将。
为博户将解颐一笑,昭仪便破天荒置办了酒宴,名曰接风,实乃倾慕。爱酿的酒一喝就醉,情泡的心一碰就碎。醉倚于伊人垄中的那一刻起,僵硬的心,便似潭边的花蕾般悄然绽放,释放出女人窖香的气息。
有了念想便有了邂逅,有了邂逅便有了耳鬓厮磨,便有了刻骨铭心的破冰之旅……那痛彻心扉的一刹那,以其饱含恶意的贪婪的施与,使自已修长的指甲毫无顾忌地刺入其颤动的双肩的肌肉里……昭仪自言我有多痛,你便亦要有多痛,我能忍受这逆天的裂肺撕心,你便必也忍受这十指剜心的冲天的虐刑!
如此小小的膺惩之意,竟使对方突然萌发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。甄寻鸱视狼顾地弯下颈首,竟一路顺沿那紧阖的眼窠、轻抿的唇路、细滑的脖胫及突兀的锁骨,一路……哑喑之声,终是抵不过这狂风骤雨的摧折,扑嗽嗽于卧蚕之上败垂下来,便与这泼天的愁恨一道,深深埋下了一粒冤孽的种子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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