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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且问一句,蔡大人生前待诸位如何?”成去非踱步下来,众人警觉往后一退,仍是无人答话,却见蔡元忽而两道泪下,成去非走到他面前,已大略猜出其身份,拍了拍他的肩头,鞭指了圈道:
“这些文武佐吏,皆是令堂故旧。”
寥寥数语,竟徒增人伤感,目光不由都聚集在年轻的蔡元身上,不想蔡元悲从中来,不可断绝,一时应声痛哭,哀动左右,烛影幢幢动摇中,众人虽各怀心思,可气氛已然蒙上一层凄伤,出镇的一方大吏,在情感上,似乎总要比遥远的天子来得真实可感。
“蔡大人匡主宁民,上对得起天子,下对得起黎民,恐怕也对得起在座诸位,而诸位却要在他尸骨未寒之际,便把恶名污水统统加之于身,你们的公子就在于此,素来信任你们的百姓就在这刺史府四方,诸位何去何从,”成去非展目环视着众人,“当三思而行。”
门霍然重开,一众重甲装扮的兵士提刃而入,为首的一个径直走到成去非面前,拱手报道:“后院家眷已悉数放出,反贼也已全部处置,共计百余人。”
如此简明,如此利落,这一切太过迅速,迅速到犹如平地风波,令人措手不及,但这样的消息,却无疑让大部分人重重放下一口气,如梦方醒一般,蔡元同长史相视几眼后,果断上前一步,行礼道:
“我父一生忠君体国,爱民恤物,孜孜夙夜,仰酬国恩,我徐州百姓亦安守故常,绝非不羁之民,今日有人一时昏聩,酿出祸端,还望大将军裁断。”
成去非默默点头,深深望向众人:“诸位一定清楚,我是从何而来,并州也曾物阜民安,那里同样有我百姓无数,眼下却是白骨露野,流血浮丘,王师会凯旋,将士们会回朝受赏,然而留给并州百姓的不过满目疮痍耳,诸位大都乃土生土长徐州人,断不至于忍心拖黎民入修罗地狱,无故引风尘之变。”
他并非全然只为这技巧性的辞令,这其间,亦不乏真情实意,虽然于这充满无数算计、野心、屠戮的世界之中,真情实意有时看上去非但了无用处,更会显存此情意之人的天真可笑。然而这世间事,亦并非全然如此,成去非轻轻一叹:
“薤送哀声事已空,蔡大人虽不在,诸位就不替徐州着想半分吗?倘诸位真的不肯改变心意,那么中枢也只有伐罪吊民了。”
“大将军!”长史已出列跪倒,“我徐州乃天子之土,我徐州百姓乃天子之民,绝不敢轻动干戈,还望大将军明鉴。”
那少年人随之跟着跪了下去,其余人等也纷纷跪倒,成去非再度走向那被封口的裨将,冷冷道:“汝今日可识得兵不血刃?”
随即向左右下令道:“将罪臣押解入京!”说罢看了看蔡元同长史,“我回京后自当向天子禀明实情,还望诸位仍各自努力,经营好徐州,将蔡大人余泽惠及百代。”
两日后,征北大将军不费一兵一卒平徐州将起未起一场风暴的消息已达建康,而也正是这两日间,并州亦传来振奋人心的捷报,刘野彘的书函递到成去非手上时,他正欲启程离开北徐州。
借着如豆灯火,成去非在思量好措辞之后,很快回好书信,命人仍送回并州去。众将士在得知他们无需重返并州,心底既快慰又失落,快慰者终当荣归故里,失落者不能与同袍再洒热血。
敕使于初五抵赴徐州,其时成去非一行人已被蔡元等文武官员送出外城,天子的敕令中并未催其赶路,只道征北大将军带大军开拔不必急于一时,既已得胜绩,不忍大将军及众将士再日夜兼程疲于赶路,路上可适当于驿站休息补给。众人虽接了敕令谢恩,却也没有就此放缓了脚步,依旧人不落镫,马不下鞍,直到进入扬州境内,成去非才决定略作停歇,顺便等一等司其先行带回的一部。而成去非在行路其间已给天子上表奏清事实:平徐州之际,大军尚未全到,既解了徐州之危,那后续的部众便留在并州继续杀敌。而即便全胜之后,天子仍需下敕书命一部留守驻扎,新的并州刺史人选也当及时走马上任,主持恢复生产,安抚百姓之事。如此林林总总,事无巨细,皆考虑周全,而大将军的如此权变,则同样不能让人挑出毛病。
一水迢迢,别来无恙。
秀丽的扬州,熟悉的故土,翘首的父母妻儿,在将士们踏上这片土地时,心境到底绝非前日可比,中元节已过,河灯上的心愿,有人成真,有人落空,即便王师凯旋,而总有江左儿郎永远长眠于边塞那片陌生的土地之上,再也不得见老父慈母,再也不得见娇妻稚子,众人于唏嘘中庆幸,于感慨中悲叹。
眼前,菱藕初肥,水边人家,皆撑小舟,入湖取之,待到夕阳西下,无不鲜物满载,间杂鱼虾,成去非则仍立于马上,立于岸边,默然想道,大约他的理想,也就是此间情状了,脑中想象着这些小民晚归茅舍,煮酒灯前,而头顶则是残月如钩,银河倒泄,欢笑声自人间而出,国朝子民,当如此生活,当如此惬意。至于荒草连天,秋原马肥,苍凉落照中的并州大地,百姓当如何盼得下一年春始,稼穑如常,欢笑如常,则任重而道远,成去非极目远眺时,眉头不觉又蹙到了一处。
苍茫四顾,谁是解人?
在离建康所剩不足百里时,路上遇大雨,前后皆无驿站,遂只能就近往这片最出名的东林寺借住,成去非命敕使先行入京禀奏天子,部下则同寺院主持商议妥当,人马皆于此处歇脚。
成去非本担忧寺院是否能承受供养他这五百多人饮食,却见来往僧尼不断,多为年轻力壮男子,等到用饭之时,寺院早将一切就绪,为首的僧人过来招呼众人,众人讶异寺院行事之快,纷纷称赞起来,因是在佛法重地,人似也更得几分庄重。成去非草草用毕,外头雨势已小了许多,他是第一回来这闻名遐迩的东林寺,先要了把油纸伞,天色虽昏黄黯淡,却大致还能看的清寺院规格布置,遂独自一人徘徊起来。
东林寺乃皇族捐建,亦不乏世家支持,成去非这才想起,这其间,亦是有殿下之功的,不由一哂。正巧路过一小沙弥,十六七岁模样,颇为清秀文静,成去非喊住了他:
“劳烦为我解说解说这东林寺浮图。”
七级浮屠,立于中央,高有三百余尺,确实壮观,小沙弥知他是今日贵客,遂带笑上前,先施礼,方道:
“我寺浮图有七级,建康城里最高的是永宁寺,有九极,不过我东林寺在江左也算数一数二了。施主您看,这角角皆悬金铎,合上下有一百二十余铎;浮图有四面,面有三户六窗,户皆朱漆,扉上有五行金钉,合有五千四百枚。倘是有风,宝铎和鸣,就是这数十里人家皆可听闻,”说着把成去非往佛殿方向引去,“这殿中则有金像,绣珠像,织成像,还请施主参拜。”
成去非仰面瞧上几眼,宝相庄严,金光闪闪,他只略一驻足,便继续问:“我看东林寺规模不小,僧房楼观大致有多少间?”
小沙弥面上露出一抹自得之色,指着四下道:“大约七百余间,仅次于永宁寺的一千间。”
“东林寺僧人似乎也不在少数,又有多少人?”成去非正问着,果真一阵风过,听得那金铎叮当作响,虽在雨中,亦格外清脆。
“约有两千余人,我寺虽比不上永宁寺人数众多,可印经部数,却是江左之首,江左共印经二百余部,我寺便占了将近一半之多。”
那小沙弥还欲领成去非去观经典,成去非婉拒道谢,抬脚出了佛殿,反而拾级而上浮图塔,于高处站定,凉风习习,裹挟着湿意,多少楼台就在这烟雨蒙蒙之中若隐若现,正兀自沉思,底下一阵骚动,原是几名僧人说笑间竟打闹起来,这几人面上并无多少恭谨之色,反倒略显轻浮,只听一人走上前来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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