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智茜窃乐,鸳鸯蝴蝶写来写去不就是鸳鸯蝴蝶,看过没看过有什么要紧,她于是借着胡乱听来的一两耳朵,答:“知道,不检点的男家教拐骗中学生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钟盼模棱两可地点头,转头望向窗外,眼底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。她以为智茜看不出来,实则看得一清二楚。智茜心里更不是滋味。
两人再说不上别的话。直至电影院近在眼前,钟盼细玩她方才的话,又别有深意地问了一句:“讨厌那样的故事,还是讨厌男人?”
但不及智茜作答,车一停稳,她就逃也似的从车上下来。
她打心底里不认可钟盼是长辈,更觉自己没有回答的必要。
看完电影,智茜才知自己与钟盼说道的,根本不是《玉梨魂》的剧情。钟盼笑,原是笑她自作聪明。怅然若失,好像一场十分要紧的考试,在她意识到要紧以前就潦草对付了。她对钟盼有新的话讲,接续之前在车上未尽的话。但一行人走出电影院到露台等车,钟盼忙着照看另一位年轻小姐。说是路上吸到粉尘,过敏,人被折腾得眼泪汪汪,鼻尖红红,擤鼻涕的手绢就没有放下去过。风吹得树影婆娑起舞,小姐却像一株含羞草卷拢弱不胜风的肢体。钟盼又是为她披披肩,又是拍着她的后背连连安抚,智茜一点插话的间隙都没有。
傍晚回家要与父亲共进晚餐。按理说,作为新“监护人”,钟盼对智茜应该有教导的话,比如规劝她收敛脾气,让她在饭桌上嘴甜些,对人多笑笑,低个头认个错,有点机灵劲,老爷也会宽宥她的过错,不至于真如他说气话威胁的那样,断了她的经济来源……她的乳母庄妈总这样讲,又说以她下人的身份本不该讲,但她也是一片热心为姑娘好。如今钟盼教育智茜是名正言顺,但她竟是一句叮咛也没有。同样的话最后又让庄妈讲了。
此日的智茜蔫蔫的,瘪瘪的,像被雨淋湿的小火苗,张不起一点气焰。老爷要她认错,她迷迷糊糊答应,知错了。老爷以为是钟盼给她的木头脑袋开的窍,又点名钟盼教导她读书,她竟也迷迷糊糊答应。追悔莫及。——但也还好。翌日她按如约去找钟盼,钟盼根本懒得理她,只教她坐在一旁,自己玩自己的。
倘若只是如此,智茜应当在家里度过一段宁静无事的假期。
新房客的到来却打破难得的宁静。
这位不速之客是老爷在外面认的干儿,名叫杨澹,睦州人,年纪比智茜大两岁,下半年到这边念大学,过来借住。杨澹幼时父母双亡,由大他十叁岁的寡嫂抚养长大。两人守着老一辈人留下的薄产,清俭度日。
这样的生活不易,却也不是不能过。但他还有位抽大烟的堂兄,整日在最脏乱的烟馆与地痞流氓厮混,抽烟又赌博,败光了自家的产业,又来打杨澹家的主意,擅自将嫂叔二人生计所依的几处田宅折价变卖出去,教她们的日子更难过。寡嫂被迫再醮,杨澹为继续学业,也不得不想尽办法自讨生活,一面为人做些卖字书帖的营生,一面又遍寻亲故接济。
外面的流言说,生性风流、管不住裤裆的老爷早年在睦州时,曾与杨母有段不清不楚的情缘。老爷见杨澹如见故人,自是宠爱有加,视如己出,教家中上下都要像对待真正的少爷一样敬爱他。但智茜暗暗地猜想,老爷何等精明的人?不至于疼爱外人到如此地步。杨澹八成不是干儿,根本是他在外面的私生子。
自然,心胸狭隘如智茜,杨澹虽生的一副玉面郎君好皮囊,眉眼温柔带笑,会体贴人,比冷冰冰、硬梆梆的钟盼不知道好多少,她也是极为不喜。大户人家里做事,谁还没有点眼色劲?一转眼,大家全都见风转舵,去奉承老爷面前当红的新人去了。两相比较,她再看不爱管束自己的钟盼,反倒没那么讨厌。
钟盼这些天很忙。家里有处理不完的家事,隔叁差五又要打扮整齐外出应酬,或是举办沙龙茶会,接待来客。除她以外,家里就在没个管事的人。智茜的母亲虽是正妻,但长年卧病,想管也力不从心。至于老爷的前几房姨娘,又全是绣花枕头,中看不中用。唱评弹的只管做她忧郁的夜莺;事神礼佛的只管人淡如莲,家里怎样都好;被强娶来一心求死的,依旧在换着法儿折腾寻死,或弄死自己的孩子。
这样看来,老爷娶钟盼是另有打算,不像娶太太,更像雇了个在家干活的长工。智茜观她与老爷相处,不见有夫妻情分,渐渐地,也几乎忘记她的姨娘身份,更忍不住在钟盼面前猛猛说杨澹的坏话,称他才是老爷娶来的第六房姨娘。钟盼不以为然,却说杨澹是过来寄住的“林黛玉”。智茜被逗得哈哈大笑,也更不屑,他一个男人,十八九岁,有手有脚,没有残疾,真好意思厚着脸皮来过寄人篱下的日子。钟盼不再搭腔,装作没听到她说的坏话。这个人惯是这样,喜怒不形于色。
但是智茜冥冥之中有所感觉,来自女人的默契,钟盼也从心底里敌视杨澹。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。她跟钟盼和解了。
然而,某天智茜如常去找钟盼,遇到钟盼正责骂给母亲侍药的下人。下人手脚不干净,偷换家里的名贵药材出去倒卖,给母亲却用街坊间售落灰受潮的廉价药,已成惯例。钟盼接管事情以后,好几回旁敲侧击地敲打过,但下人自以为是老油条,根本不把初来乍到的钟盼放在眼里。老爷的姨娘素来是纸糊的白花,她没想过钟盼也是个不好惹的。矛盾爆发,于是有今日这场正面对峙。
智茜才知“老实勤快”的下人,多年来的事业经就是做好表面功夫,只做表面功夫,落个好名声,别人说她,她也有理,要换了某某某连她都不如,她好歹手脚麻利。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甚至敢虐待智茜的母亲。
可是若想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,这些事最后全都被钟盼说破。下人心虚,非但死不承认,还反向钟盼撒泼发起火来,说自己这么多年在苏家受了天大的委屈,半生都交付在这,钟盼还没资格去说她。但下人每每一提高嗓音,立刻就被钟盼那张机关枪似的嘴强行打断。下人想定了要拿捏钟盼,却拿捏不了一点。
两人正僵持,杨澹就挑在这时候来了。钟盼觉得这些事不该教外人听,就要打发下人先走。下人却将好脾气的新来少爷视作救世主,先发制人,就将钟盼如何责骂她,不让她“解释误会”,添油加醋在杨澹面前又说一遍,倒变成钟盼欺负她。
然而,杨澹在路上就听见下人的半截哭诉,说委屈云云的话。他明里迁就下人,慈眉善目说钟盼也有不周全的地方,暗里却将话锋一转,说要另给下人谋个好去处。——这话已经成了黑脸的钟盼讲不得,要她来讲,就成了新太太卸磨杀驴,赶走二十年的老奴。杨澹是下人情来“帮”自己,她不好驳杨澹的面。
事情解决。钟盼看了眼怀表,心知与智茜约定的时间已过,只好抱歉地送客。杨澹猜到智茜要来,说他只是来还书,智茜来他就告辞。钟盼碍于情面,也就仓促留他一盏茶。两人就法兰西革命史、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吉利文学相谈甚欢。
话间杨澹提起智茜,想从钟盼这边打探智茜的喜好,钟盼只模糊地说: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,大抵只喜欢华丽新潮,让人目不暇接的东西。杨澹草草应过,话题又回归到书。钟盼打断道:智茜不爱读书。杨澹转而拍起钟盼的马屁,说她是女中豪杰,并讲了一段前清封疆大吏与南洋名妓在民初时剪红烛,吸斗烟,吞云吐雾又谈论天下时事的风流韵事。钟盼默默地吃了块焦糖饼干。杨澹又说饼干甜腻,提了茶壶上前,坐到钟盼身边与她添茶,随后周到地端起茶碗,请钟盼喝。好不亲昵。
智茜躲在大花瓶后面,硬是旁观了全程。脑海中始终盘旋着一句话:早知他来,我就不来了。脚偏偏像被胶粘住,动弹不得。她既没有勇气走到二人面前,堂堂正正说她来了,也没法潇洒地离去,不爱看的东西就不去看。
最后还是钟盼走过来,将发呆的智茜当场逮住。
“我当是谁,躲了这么久。”
钟盼说着,就见白猫从窗棂跃来,迎着拖到地裙摆攀在她身上,她抱起猫回沙发,一步一摇地缓缓走,似抱着个婴儿。待将猫儿放在沙发上安抚好,钟盼才细细净手,用银调羹继续舀剩了一半的奶油蛋糕。途中望向智茜,不过“您请自便”的眼神。
智茜问:“你从没教过我读书,怎知我不爱读书?”
钟盼沉吟许久,似酝酿好要讲一番语重心长的道理,出口却是叹息,“你这个小傻子。”
智茜被骂得一头雾水。偷听中积攒下的种种不快再兜不住,她话里带刺地向钟盼呛道:“我以为你不喜欢六姨娘,你跟我是站在一边的。”
“你是你,我是我,我们怎么是一边?”
不是这样的。方才钟盼对待杨澹就不是这样,她们像是有说不完的话,到后来,钟盼疲倦的脸上竟有重新现出笑意。不跟她一边,那不就是跟杨澹一边?
——这个年纪的智茜对复杂的世事还只有非黑即白、非此即彼的简单认知,却难以理解钟盼夹缝里求生存的处境。
“你喜欢杨澹?”智茜问。
钟盼正端着茶杯欲饮,听见这话,满面疑惑地抬眼看智茜。智茜见她无辜又事不关己的神情,只当她又在做戏,烦躁起身不欲多留,不甘却像潮水翻涌上来,又冷笑着留下一句:“你当我是小孩,看不出你们想苟且?我偏不会让你如愿。”
“你倒试试。”
钟盼脱口而出道,放下手中的点心盘,饮过一口茶,便是伤神扶额,紧闭着嘴不愿多说一句。智茜也扫兴得很,就要离去。眼看要走出门口,钟盼才开口将人叫住,“你等等。”
她从冰鉴中央取出一方小盒,递到智茜手中,“鲜奶油蛋糕。”
智茜抱着盒子走到门口,愣愣地卷起隔断水晶珠帘又往回望。珠玉乱飞,惊扰檐下的风铃,也引得钟盼抬眼望来,万种情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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